第80章

望着姑娘离去的背影，邹士夔忽然想起什么：也许可以通过她，找到冯大哥的同志。他连忙拿几个馒头揣进衣兜，快步赶上去。

“你还想干什么？离我远点，别跟着我！”冯剑瑛察觉，一边摇手拒绝，一边加快脚步，想甩脱这个“尾巴”。

明跟不行，邹士夔只能装作停下脚步，见她逃远了，才抄小道，悄悄跟在她身后。日头偏西，邹士夔跟踪她，像一个幽灵，从城郊一直跟到市中心。随着市面越来越繁华，他恍如隔世。熟悉的街道，熟悉的喧嚣，熟悉的车水马龙。街上人来人往，都在埋头忙自己的事。米店掌柜指挥伙计籴米，柜台旁的大婶捏张钞票，眼巴巴望着；老虎灶正是最忙的时候，店堂里布帘一下掀，一股热气蒸腾出来，接着是一个精瘦的男人刚洗完澡，从里面喜气洋洋地跨出来；跑街先生（当年对推销员的称呼）一身西装革履，却被人撵出门；孩子们成群结队，骑竹马挥舞竹刀，驰骋在弄堂里。

邹士夔从死亡边缘重返人间，心中充满喜悦，却又有点伤感。这世界与龙华监狱仿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，那些为信仰牺牲的**烈士们心中念的是为劳苦大众推翻一个旧世界，建立起一个新世界，可这世界却浑然不觉，激不起半点波澜。太阳照常落下，人们照常生活，仿佛烈士们从未存在过。

献出生命的人啊，为这世界，到底值不值？邹士夔心中困惑。

冯剑瑛是个机灵的姑娘，很快就发现自己被跟踪了。她尽往行人拥挤杂沓的地方走，穿过乱七八糟的菜场，到百货公司逛一圈，前门进后门出，以为这下总算把“尾巴”甩掉了，可当她往住处赶的时候，眼睛的余光却又再次瞥到“尾巴”的身影。

冯剑瑛气得几乎哭鼻子。在人多的大马路上她并不害怕，索性猛回头，冲“尾巴”走过去，却又不见踪影。这个“尾巴”好狡猾，跟她捉起迷藏！于是，她故意走进一家旧家具铺子，那里有一只梳妆台的镜子正对店门，她通过镜子看身后。

一个蓬头垢面的“乞丐”在门口伸头进来探视，冯剑瑛一眼就认出，他就是“剥皮鬼”。

冯剑瑛脑袋里飞速盘算：此人来路奇怪，是敌是友，不好判断。他认识哥哥，帮助她找到坟场，说起来应该不是坏人。可他又不是哥哥的难友，难道是警备司令部的密探，假借帮助她，跟踪她，顺藤摸瓜查到她背后的人？

想到这里，冯剑瑛起一身鸡皮疙瘩，越想越觉得“剥皮鬼”可疑，怀疑他先前的好意完全是个圈套！

冯剑瑛决定要拆穿他。她昂然走出店铺，目不斜视，仿佛没有发现“尾巴”。出了店门，她脚下发力，突然奔跑起来，一溜烟拐进弄堂不见了。

邹士夔伶俐，在冯剑瑛闯出店铺门口的时候，及时闪躲，藏到旁边店铺里。等他出来，只看见冯剑瑛的背影闪进前面弄堂里不见了。他心中一急，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弄堂口，却赫然看到冯剑瑛正在弄堂里等着他。

“剥皮鬼，你一路跟着我，想干嘛？”冯剑瑛柳眉倒竖，双手叉腰，质问道。

邹士夔吃一惊，不过马上镇定下来，嬉皮笑脸地说：“我无家可归，你收留我吧。”

“凭什么？”冯剑瑛想怎么碰上这么无赖的人。

“你是冯大哥妹妹，而我跟冯大哥关系不错。再说，我身上还有他嘱托的信。”

“交给我吧，不用麻烦你了。”冯剑瑛摊开手要。

“那怎么行？信不是写给你的，除非你能带我去见那个人。”

“那个人是谁？”说出来听听。

邹士夔躲到弄堂里，压低声音说：“他的同志。”

冯剑瑛心中砰砰乱跳，警惕地左右张望：“我不认识！他离家外出念书之后没回过家，家里人不知道他交些什么朋友。”

“那不能给你。”

“你诳我的吧？这信真的假的，尚且不知道，我没功夫跟你贫嘴。”冯剑瑛甩头冲出弄堂。

邹士夔跟上，却被她回头止住：“警告你，别再跟着我，否则我报警，说你非礼我！”

邹士夔无奈地摇头。此时，他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家时装店的玻璃橱窗前，邹士夔灵机一动：“你走吧，我不看你，赶快走，别等我反悔。”

他转过身面朝时装店，表示不看冯剑瑛离去的方向，可是从橱窗玻璃的反光中，他清晰地看见冯剑瑛不及思考，匆匆转身离去。先往右边疾走一段，然后在十字路口穿越马路，向左拐弯奔离，消失前不忘回头最后查看一眼。

邹士夔嘴角漾起一丝得意的笑。他转身迅速跟上去，这一片地区正是他熟悉的地方，他抄近路追过去。

这一回，邹士夔小心翼翼，忽即忽离与姑娘保持较长距离，不易让她发现。他看见她走进一家杂货店买东西，猜测是在观察身后还有没有“尾巴”。邹士夔在马路对面，找了一家旧书摊作掩护，眼睛始终盯着对面。冯剑瑛出来之后，拐到旁边的弄堂里。弄堂口过街楼下有人摆摊修鞋。她在摊子旁坐下来，伸脚让年轻的修鞋匠补鞋底胶皮。不一会儿，鞋修好，她丢下一个铜板，起身钻进弄堂里。

邹士夔急忙跟上，远远看见姑娘开门走进一户人家。那是一片联排石库门里弄，门楣是西式的三角形雕花楣饰。邹士夔窜到乌漆大木门下，正要伸手拍门，突然背后遭到袭击。腰粗膀圆的修鞋匠掐住他后颈，像抓小鸡一般，脚不沾地把他提溜进门。

客堂内灯火通明，修鞋匠把他扑到在地，迅速搜身，结果没有发现枪支。然后，他用膝盖死死压住邹士夔后背心，一柄锋利的剜心尖刀架在他脖子上。

“别喊，一喊就抹你脖子。”鞋匠压低声音怒吼。

邹士夔拼命抬起头，看见冯剑瑛与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站在桌子边。他面色白净，脸上有几粒麻子，浓眉大眼，双目炯炯有神，顾盼灵活，看着像一个精明的生意人。他中等身材，身形偏瘦，穿一身灰色府绸长衫，脚蹬两接头皮鞋。另有一个小伙子站在屋角里。